【荆高】投翎

*收录于荆高无料《北极住民发糖行动》,全文1w6

*无料已完售啦,感谢(づ ̄ 3 ̄)づ


《隐州杂记》其二 翎州

看翎州的部分之前我先摊开了地理图志——在我印象中没有这个地名——事实上也确实没有。

时隔百年,变迁毫不意外,但是我在别的地方却寻不到关于翎州的只字片言。

找遍所有的蛛丝马迹而不得解,我最后还是翻开了这下一个故事。

 

《投翎》

没有人怀疑龙的存在,或者曾经存在;哪怕找不到一鳞半爪的痕迹,也能信誓旦旦地说许久之前这物种也呼风唤雨腾云驾雾。

令人费解的是,没有人能说自己确实见过游龙盘云而起的场面。

更出乎意料的是,人对于自己伙伴抱有的梦想所怀的包容度比起对于上古存在的接受度要低。

龙就像是倏忽出现。不同的部位给不同的人见过,不同的人盲人摸象一样凭各自印象拼凑出来全貌之后又凭空消失,它的吐纳里有云气尘埃,能使风雨骤变;不知何故还能穿梭云中。

 

别的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想要,单单想要和龙一样翱翔的人却被说做痴心妄想。

这群人聚集在翎州。

翎州于是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地方。没有关隘,本身并不封闭,但是很少有人迈出去翎州的那一步,即使去过回来也很少有人说去翎州的见闻。偶尔听到那些人的一两句醉话,成为外界对翎州的唯一认知。

围住翎州的是不知道哪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像有一层隔膜完整地围了起来,隔膜里的人被认为非愚即疯,隔膜外的人一无所知而有诸多不解。

隔膜内外互相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傻得可以。

如隔天险。

 

荆轲原先早有耳闻,对这些也不置可否。只不过好几次路过翎州都没有进入一探究竟。

飞就是这么难的一个愿望,有人只把它当做深夜梦时才能实现的痴望,有人则作为奋斗终身的梦想。

大千世界,各有道路罢了。

 

他们也不过是走在当中的一条道路上。

 

 

 

莽州出来元宵刚过,还冷。元宵正日他们在一座野村里歇脚,尚未意识到是什么日子,投宿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在桌上给他们备了两碗元宵,一口咬下去芝麻清甜不腻。边陲的村子也没什么稀罕物,夜里自家扎的灯笼就挂在还冻着雪的檐上,彻夜不熄。

檐上窗前的灯光互为应和。

这家唯一一个儿子还在挑灯夜战,影子投映到窗前的空地上,少年人的抱负漏出几星。荆轲高渐离暂睡不着,就着皎洁的月色喝身上带的酒。酒是莽州的“寒卓”酒,是徐寒卓当年去寻铸剑者,劝他不必过于心焦执念一个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两人不欢而散之前留下的给他酿的酒。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最后几口似乎比之前的还要清冽。

高渐离倒了倒空空如也的酒囊,终于确信一滴也倒不出来这事。至此从莽州带出来最后一点刻骨的寒气也散了。

风还是钝钝的,递过来一点读书人的喃喃低语,他大概正默诵自己的策论,读来读去总有这里那里的不满意,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删改的计划和盘托出。荆轲坐得较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尴尬地把这小夫子要如何引经据典听了个全。

愿意登金銮执象笏也很好,心里念着天下安泰海清河晏,总归是个愿望。敢于付诸实践的愿望都是了不起的,都像窗口摇曳的烛火,引着自己的和旁人的道路。

但凡用心去做,侈谈、愿望、向往都可以是梦想。

荆轲本来别过头去想要问问高渐离今后有什么打算,余光瞟见一对绿莹莹的招子。

 

院角养着些活物,在苦寒之地能活下来也殊为不易。绿莹莹的招子是属于不晓得哪里来的一匹孤狼的,它吻部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看上去饿得狠了。

它执着地盯着那几只俯卧着睡得正酣的公鸡母鸡,大概在思索从哪只下嘴。荆轲高渐离已经将酒囊轻轻放在地上,手摸上剑柄,互相使了个眼色。

在那孤狼下爪之前荆轲已经动了,狼的感官敏锐得很,穷凶极恶的视线一下子投到了这边,爪子在雪地上不安地磨了磨,暂时不再管那窝鸡,看两人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它鼻息更加急促,喉咙发出了咕噜的警告声。

那一窝子鸡也算心大,睡得横七竖八,高枕无忧。

 

高渐离往那里更近了一步,那狼就一下子从角落里蹿了出来,张嘴的时候獠牙映着月色,森森冷冷的。荆轲剑已出鞘,孤狼大约晓得这利器一过准吃不了好,干脆闪身避过了,去挑年岁更小那个。它本来大概是要嗥的,不知道为什么嗓子嘶哑,只能发出低而尖锐的呜咽,又因为气息不济,断断续续不忍卒听。

一扑正巧踏在高渐离肩头,畜生分量不轻,他几乎站不住身。它两排利齿张开正要咬上单薄臂膀,咬个血肉模糊,不察被高渐离一拳捶在肚皮,这就登时炸了锅。呲着一口白牙发狂似的要将他踏到地上去。

荆轲终于发现,这架不得不近身打,剑再好也毫无用处。

局面危急。

高渐离摔到地上的时候荆轲一时顾不得,匆忙将剑撂在地上,飞身过去,一脚阻了那狼去势。畜生反应灵敏扭头张嘴欲咬,荆轲改脚为膝迎上它颈骨,两方僵持不下。一刹那荆轲内心过了无数招式,可惜每一招都不大适合,眼见角力更激起了它凶性,正暗叫不妙,高渐离已经站起。荆轲和狼终于结束了僵持短暂分开,对峙起来,两人一狼都喘息粗重,还不忘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那狼不安地踱了几步,来来回回犹豫片刻,又故技重施挑高渐离下手。

由此可见,说畜生聪慧通人性似乎也不尽然。尽管荆轲看上去不好惹,方才的交手竟还没有教它知道高渐离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对它来说最好的办法或许是现在就夹着尾巴逃了,还能苟延残喘一时三刻,但它大概实在是饿得没法子,又没成想运道不佳到这个地步。

 

转回当下,电光石火倒也足够高渐离反应过来。可惜身体反应暂且还追不上战斗意识,几乎又是被扑了个正着。正是它方才想要下口的左肩。

荆轲不禁踟蹰如何做到两人同这狼缠斗,心里还在寻思把它磨死的可能性有多大,聊胜于无地出了几招,奈何那狼不理睬他,专心对付那一个。高渐离已经从从右手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靠单臂与那狼拼力气,最要命的脖颈处只容得下一时退避。

一时退避也够了,畜生已经没力气,死沉的身躯渐渐滑了下去,最后一口咬在他左手小臂,而高渐离剩下单手甩不脱皮鞘,他干脆叼住了鞘,得以将寒光凛凛的锋刃亮出来。彼时狼咬的那一口软绵绵地还没发力,喉咙里却只剩下细碎的哀嚎声,高渐离端着匕首一记割了它喉管。

血顺着匕身流下去,那狼似乎失了最后的力气,松开搭在他肩上的前爪瘫到地上,眼睛里的绿光也终于熄灭。

匕首也掉在地上。

荆轲目瞪口呆。

 

他惊讶倒不是因为没见过那把匕首,正相反,他见过很多次,甚至还借了它削过果皮,刀刃锋利十分合用,丰富的汁水淋了他一手。荆轲只是没想到高渐离贴身收着——那匕首是精铁的,不轻。

塞回去的时候也根本不避讳他。荆轲想了想估计他悬在手腕那一块,也不嫌累得慌。

窗上那个绰绰的影子或许犯了困,吹熄了灯,院子里就只剩下一地月光。高渐离仍然盘膝坐在方才的草垛旁,无所事事地盯着之前被咬出来的伤口发呆。

那狼最后虽没咬到实处,终归还是有一口利齿进了血肉。荆轲素知他受了伤不晓得自己包扎的臭毛病,不知道应该无奈还是怎么,最后还是拎着木桶去汲井水。

井上一个黑乎乎的架子吊着水桶,不知道干什么多此一举,他也懒得深究,单手把水提了上来才发现好像比料想中要轻一些——结结实实拿到手里似乎又变重了。荆轲想难不成这么久没干粗活手感都不对了么,一边摇头一边撕了高渐离一块被挠得破破烂烂的衣襟,给他擦了一圈伤口旁边的血迹。

井水还带着点温度。

伤药一应放在包裹里,重了一路总算派上了用场,潦潦草草应付了,就再撕一块衣襟包扎上。

高渐离原先就破破烂烂的衣襟更不能看,愈发迎风招展。

原先荆轲想问的“之后有什么打算”此类的问题统统在睡意里面泣不成声,两人回主人家安排的屋子里乱七八糟地躺了,几息之间呼吸都已经均匀。

夜阑人静,长梦里有险山雄关、有龙吟雾霭。

 

 

 

第二天天光微亮的时候,院子里的寂静已经被女孩子的声音打破了。高渐离推门去看,发现这户人家至多五六岁的女儿提着不知哪儿捡来的短木枝摆了个漂亮架势,在离狼尸几步远的地方欢呼道:“我打败你啦!”

脆生生的童音听上去有些发笑,却算不上讨人厌,动作里倒有几分流畅自然的意思。女娃娃裹得厚厚的,看见他出来,急急把短木枝藏到身后去。无奈动作僵硬,从肩势就可以看出来她将短木枝攥得太紧了。

男主人听见她嚷嚷,随意朝这里走了两步,一边问道:“你是打败了谁这么开心?”女孩子惊得立刻转身,结果把短木枝暴露给了他,似乎是做完了这个动作才意识到什么叫内忧外患,捏着木枝的指尖抖了抖然后拼命做手势示意不要出卖她。男主人随意扫了两眼,也没看见草垛后面的狼尸,女孩子用更盛的气势遥遥回答道:“没没没什么都没!这个哥哥看上去很厉害但是刚刚猜拳输给我啦!”

爹爹答应带她去早市还是头一回,早市上有亲哥说的翎州来的漂亮小物件,肯定得千方百计地讨好她爹欢心,至少不能功亏一篑。能去不能去和女侠气概一比,后者被她毫不犹豫地摘下来揉吧揉吧,丢到地上踩了两脚。

一点也不亏心。

 

闹哄哄的一天就在这阵子喧哗里开始了。猎户赶着检查早市准备的东西,没发现小姑娘到底遮遮掩掩了什么。她如愿以偿地跟去早市之前,一把丢掉了藏在手里许久的木条;兴许觉得丢地上显眼还不放心,又补踢了几脚,把它掩在了草垛的阴影里。

她坐在父亲赶的驴车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向身后的高渐离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大概算是给他没拆穿的事情道了谢。

 

不久女主人开始张罗着一天该有的饭食和热水,进院子来拿柴,看到草垛这边的狼尸吃了一惊,紧接着想明白了女儿早上的反常,于是那惊讶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惊讶完了就神态自若地收拾那旁边一块血迹,公鸡母鸡在她脚边扑腾乱跳,她就转回厨房抓了几把米洒到远些的地方回来继续收拾。收拾完了就朝站着的高渐离一笑,照江湖规矩向他拱了拱手,平凡无奇的五官竟添了几分飒爽的颜色。

阳光再烈一点荆轲就起了,就着井水擦了把脸。这时候持续了一早上的诵书声才停,那书生不紧不慢地踱步出来,在晨光下妥帖理平衣袖上的褶皱。

他对狼尸只是“咦”了一声,俯身拨开它额上血块凝结的灰毛露出一块白斑,接着判断道:“老狼王。”

高渐离挑了挑眉,荆轲奇道:“很熟?”

书生微一点头:“常来偷鸡。”

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狼的皮毛可以做毯子之类的用途,獠牙挂在墙上是贵重的装饰,肉没尝过不知道好不好吃,但总有人愿意出大价钱来买。

从集市回来之后猎户诚挚地向两人道了谢,再之后书生先与他告了一状,然后喜闻乐见地看着妹妹被训。

女孩子撇撇嘴。飞快抬头瞟了一眼父亲严肃板正的神情,心不在焉地听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跑了。女主人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女儿从集市上买来的羽毛饰品挂到她床头去。出来一看当家人还有些火气,就支使他去井边看看能不能把那个生了锈的小玩意儿修一修。

 

荆轲高渐离原本打算这天辞别,没想到夜里出事,于是主人家盛情将他们留下来,毕竟安定一些方便养伤。两人无所事事,彻头彻尾两个闲汉,没事情就找事情做。

荆轲手没伤,可以帮主人家搬些重物,高渐离看着他搬;或者教几首闲诗给跳脱的女孩子,答应等她背出再给她讲路上遇到或听到的趣闻故事,期间意外地发现书生也并不只读圣贤书,反而张口几个名山的典故,甚者讲出某块地方的形貌。两人随口一问莫不是都去过之类的话,书生摆手说都是书上的。荆轲倒也觉得那些形容有些耳熟,略一思索,说出了那些引自的游记名字。

那书生便是找到了同道,暗搓搓地把自己藏好的袖珍读物摸了出来,那个小心翼翼的神态几乎要叫人误会是哪家姑娘送他的香帕。

于是坐而论道。

道是行遍天下的道。

 

这下不用背诗就能听个够,女孩子白占个便宜,倒是很懂顺势卖乖,给他们倒了茶就开始翘首以盼。听他们讲哪座长桥横跨了大河百年未塌,哪座大坝惠佑了一方水土,哪个戏台子上伶人唱折子时悲极肠断而死……

世上可看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淮州富庶,江南地界,连空气里都掺和着脂粉和酒香,四处能听见钱贯相互碰撞的声音;雍京是天子脚下都城气度,一块板砖砸下来不知道得罪几户了不得的人物;衡州雄踞天险夷越山,民风彪悍的同时人人都有着一副古道热肠;莽州清寒,一般无人踏足,积雪终年不化,并不晓得埋着什么样的故事;西州是国朝边疆,英雄洒血埋骨,未曾拱手相让。

书生语气里也常有那么多的向往,书上所记的内容并不尽对,某些谣传,某些早成过眼云烟,其中有荆轲高渐离去过的地方就与他细细纠正过来,没去过的就一同憧憬一番。

还有翎州,对翎州总有两种不一样的声音,一种是说翎州怀着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毫无可取之处,不过另一种看重翎州所带来的成就,两方势力都很会辩,辩来辩去也没什么用。翎州的人依旧向往飞行,坚持龙的存在。

翎州也依旧坚定地屹立一方。

 

听到这里的时候女孩子没那么全神贯注了,垂着头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等闲谈告一段落的时候才抬起头来,鲜有地小声辩白道:“翎州没他们说的那么不好。每个人都想着,也不光是想着,他们一直在做啊。”

从来没有听到小姑娘发表见解的三人不免有些怔愣。从前她怕惹恼三位兄长,往后听不到她想听的故事,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就不会做错。但她这次还是提了出来,这一句比上一句更大声了些:“他们没有打扰别人,想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的啊。那些鸟的羽毛也那么漂亮,飞起来是多么美呢。如果一件事想都不敢想,如何去做成……”

她讲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就闭了口,头一回捏着裙角,有了个小姑娘的作态。

从前似乎就是书生给她讲的翎州的事,表态不过是意味不明的微笑。反倒是高渐离,在荆轲袖里摸出两粒酥糖放进小姑娘手心,他说:“你讲的没有错。”

翎州也没有在旁人恶意诋毁中的那么不堪,不过是个看着异想天开但未必不能实现的梦想。据说古时曾有人尝试绑着炮仗将自己炸上天,具体结局也是众说纷纭,愚蠢也好,不知天高地厚也罢,但毕竟想和做之间的距离之大,能跨过去已经是顶顶了不起。

虽然暂时还做不到想要的,附带成就却有一堆。

比方是井上用来偷懒省力的装置,比如对文坛一度很有影响力的某几篇带着意象的诗赋,这些都是从翎州那个看似荒诞的想法里面脱骨而来的。

荆轲一下子有些遗憾之前三次过翎州而不入,想想又觉得并没有什么,正因为没去过,这次是和高渐离一同去探访才显得有滋有味。

小姑娘拆了酥糖吃,笑容明丽,好看得紧。

 

也并不仅仅流于闲谈。书生事实上没出过远门,偶尔会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问到最后荆轲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回答不出来。但大多还是答得出来的:气候特征,民俗风情,丝织瓷器之类的特产;或是水利民生,新奇的灌溉和农作的用具,各地的赋税和官声。

一问之下,书生的愿望正是官拜卿相,居庙堂之高,做出一番实事来。

看他对各地风物这么感兴趣,荆轲也问他当官就没有机会亲自去看了,会不会觉得可惜。书生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答道:“为官便是要让这些地方更好看。”

这回答让高渐离咀嚼许久,一直记到伤养好了辞别的时候,说等着看他画出锦绣江山。那书生笼着袖子笑着说了一句“山水有相逢。”他父亲母亲也站在一旁相送。

日后想当个女侠的小姑娘被她父亲抱了起来,占着前所未有的高度,望着他们走了很远很远。

 

世上的好风光多得很,值得引为挚友的人也不少,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匆匆而过看到的一个朋友。有些人可能一起走了很久也没分开,有些人可能两三日的交谈,若干年后有缘再见面就想要喝上一杯水酒,没缘也是惯常,遇见之后不再见到也不算遗憾。

毕竟世上的好风光多得很,便说一句山水有相逢。

 

下一处好风光,便去翎州。

 

 

时不时可以看见客商驱马驾车走得匆匆,一路行去并不荒凉。初春的缘故,连还没从衰败里回过神来的枯草都有几分可喜。最终看到了翎州应该说是低矮的城墙。

低矮到眼前一段堪堪及腰,从城外可以一直望见里面的古树与繁花。甚至说城墙也并不准确,身手俊一些的可以直接翻过去,好在大多人还守规矩,绕到还算气派的城门口去排队。也只有在城门口才能感受到翎州的热闹,许多人带着足够的盘缠来,也有人驱着满载的车马走,守着城门的士兵并不跋扈,简单问几句就放行;且与其他地方不同,翎州并不收取关费。

城门口热闹,城里也并不算冷清,只是各式打扮的人不断地擦肩过去也没有打破城里的静谧,比较大的声音是城里头的墙根上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娃娃在逮鸟。

那几只鸟稀稀落落地停在地上甚至是孩子的臂膀上,它们看上去不惧生,啁啾不断。与其说逮鸟还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玩闹,鸟类鲜艳的翎羽没有掉下半根,地上的米粒已经少了一半。

春风的气息弥漫在每一束光尘里。

 

高渐离还在打量城墙上雕饰的长龙,鳞与爪在云纹中若现若隐,荆轲已经开始叫他看那些城门之内的稀奇玩意儿了。

他们在一个不大的摊子前面停步。

这摊子搭得潦草而敷衍,就是几块木板拼一拼,大概本来是要放用于兜售的食物的,隔着空空如也的木板望里面灶台,里头火倒是烧得正旺,上面只有一个敷衍了事的小锅子。另外还有摆得很不整齐的三张凳子、一张桌子,桌面倒是能看出来擦得干干净净,放着几碟糕点,卖相上佳。

正拿着蒲扇的是个年轻人,背对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炉灶里扇风。

片刻后他意识到有一阵脚步声似乎停在了他摊前,不甚在意地扭头看了一眼,发现不是错觉之后站起身来招呼道:“二位初到翎州?”

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两人点头。

那年轻人笑起来颇有几分清朗的感觉,推荐道:“论翎州特有的吃食,远客不妨尝尝祥云饼。”他将两人引到座上,推了一碟子过来。

祥云饼是什么,荆轲不知道,但找茬是什么,荆轲知道,更甚者于此途是一把好手。

他不紧不慢地问:“糕饼各处都有,怎见得就是你这里独有了?”

年轻人听出其中调侃意味,也不生气,解释道:“阁下应当知道,各地糕点的做品都有出入。祥云饼是填了时令花的馅,这时正是藤萝,不妨尝尝。最重要的是……”

他看两人下了口,就此停顿一息才接着说:“这是每家每户的小崽子从小吃到大的零嘴。在翎州,这特色当然就是祖祖辈辈的方子里留下来的一句话,吃了可以飞啊。”

荆轲听着有些不以为然,其时半个祥云饼已经下口,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子清甜已经在口腔里漫开来。这细腻的口感倒更似江南的甜糕,他低头看了一眼剩下半个,有点不忍心就此下口。但怀疑的神情还是一览无遗。

“那么有人做到过吗?”

摊主依旧好脾气地笑道:“现在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将来也做不到。”

 

他似乎没有来由地信心十足,偏偏说出口的话既光棍又神棍。

听言语是欲仿效愚公对付王屋太行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高渐离心想。

“将来是多远的将来呢?”

“最好是我们前人种树,后人可以乘凉的将来。”本来也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噱头,但年轻人还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最终这样回答,“以前也从没想过这一点,还多亏客人这次问。没什么值钱的,这碟糕饼就当是我请客人的吧。”

暂不追究到底要哪一代的人才能实现这个问题,祥云饼本身确实算得上精致,入口甜而不腻,上面零星缀着成团的云朵,每一个都有细微的不同,沾着些明媚的春光,很是诱人。

但同样很是不经吃。

“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再上一碟?”

 

火候差不多了,摊主端下了他寒碜的小锅子由着它冷却,转头坐回唯一的桌子旁边。三人岁数相仿,也都不是拘泥的性子,这时候就互通了姓名。

年轻人名叫谢怀翎,听着就很有些翎州的色彩,他本人也是土生土长的翎州人士,父母早亡,有摊子有屋子,过得还算自在。祥云饼是售卖的东西之一,荆高二人正赶上个新鲜,摊头上更红火的生意是糖人,糖人现在还是那小锅子里还很烫手的黄糖,暂时还下不了手。祥云饼好吃但不顶饱,两人就先告辞约了改日过来尝糖人,预备先行去找间客栈住下。

找来找去还是在街巷间闲逛,擦肩而过的有追来跑去的孩童,拂过的清风和松松挽着缰绳任由马蹄在青石砖上漫不经心地踏过。

总之就是没有客栈。

 

两人转回摊子附近的时候已近黄昏,城墙外古树的枝和叶被夕阳拖得很长,被一个走过的孩子踩了一脚,怕疼似的抖了一抖。

那孩子手上是个糖人,极薄极均匀,描绘的是一只栖息在枝头的鸟,端的是栩栩如生,映着余晖整只都显得金灿灿的,好像要化到深金色的云层里。

顺着这只鸟振翅欲飞的方向看得见一个娃娃捏着三枚铜板来换走了一条神气活现的龙,欢喜地朝另一个方向登登登地迈腿,估计是急着回去跟同龄的朋友炫耀,开心里还有三分苦恼,看样子不知道应该是从龙须下口还是从龙尾开吃,总之一时半会还舍不得下嘴,那龙也有好一会能神气。

捏着鼻子也能猜得到这大概就是谢怀翎说的更红火的生意了,好赖离他的摊子只有几步路,再去看一眼也没甚。

 

谢怀翎看上去正在收摊准备回家——这个摊子收起来非常方便——好好把那套桌椅拿抹布对付一遍,把灶里的火灭掉,还没用完的柴堆一堆,锅子和木板只要放在原处。他满意地理平袖子上的褶皱,抬头欲走的时候视线正好对上去而复返的两人。

荆轲和高渐离肩上还背着行囊,脸上虽没什么疲惫之色只是看上去有些不解,谢怀翎心念一转几乎已经猜到症结所在,问道:“两位还没找到下榻的地方?”

高渐离的视线往旁边瞟,荆轲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额头,道:“正如谢兄所料。”

谢怀翎措辞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瞒两位,翎州当下没有客栈……如果不嫌弃,寒舍还是能招待一二。”

任两人多惊异,走了这么久大致也知道没有客栈这事究竟是真是假,这时也不矫情,跟在谢怀翎身后往他家去。

荆轲也没顾上尴尬,开口问了究竟为什么没有客栈。反而是摊主有点不知道从哪讲起。

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谢怀翎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个,挑挑拣拣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头来开始。

众所周知翎州在许多人眼里是个连空气都不能接受的地方。这也是大约二十年前的无妄之灾,二十年前翎州原本还接纳许多不同的理念,大家都乐意聚在一个地方,没有他人奇怪的目光,好好地做自己的事。偏偏出来了一小撮人,拿着一份几乎不可能的计划要求所有的人聚集起来,并信誓旦旦地说着会成功。

可惜翎州人散漫惯了,也知道实现起来到底有多难,不吃这个拙劣的套路。这撮人最后也没有成功,愤而离开,转眼开始宣扬翎州人“想飞”,“疯魔”。吃饱了撑得慌的人也有不少,扑面而来都是对此的指责。

翎州被当做疯子聚集地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撮人做不出个所以然,理直气壮地把责任都推给翎州人不配合,然后转头把从翎州带出来的东西抖了个干净,赚得家里的米缸大了一号又一号,赚来的钱还是连米缸都装不下。

那是翎州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许多人捶胸顿足地指责他们想飞有多么荒诞不经缪不可言,着了魔障。嘴上这么讲,用起翎州出的东西来却毫不手软。

这群人不光很闲,而且食古不化,同时还很会拿着别人的东西来自己享受。

 

安心地、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不代表没有脾气,合计之下,大家还是按自己的思路来尝试不一样的可能性,是死路就再找一条,心灰意冷的可以自己离开。

至于外来客,干扰过甚,夜里就不留他们住宿了。

言而总之,此后翎州不设客栈。

这场面就一直延续了二十多年没变,越来越少不怀好意的人自己过来吃瘪,再之后慕名而来的商人大多在翎州购置一份房产或者算准一天的行程在黄昏之前出城,就算不理解至少也保留一份尊重。

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荆轲也不评价,只是感叹道:“翎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谢怀翎拿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来搪塞,推开门示意客人进来。

院子里面种着各色的花,有的已经开始争奇斗艳,有的花枝上还是光秃秃的大概是刚谢的梅花,主人不常在家或者懒得收拾,都长得非常自由恣意,唯一看得出主人用了心的地方大概是地上没什么杂草。

高渐离和荆轲对视了一眼,显然同时想起来谢怀翎搭摊子的风格,不由得都是一笑。

穿过院落是正厅。大概不常有客人来访,卷轴堆得到处都是。看到几张鸟类,在枝头栖息的,张开翅膀的,翎毛也涂的非常精致,有几张摊开着但没摊平,风吹过来好似就要从画里飞出来。

除了鸟类,被描绘得最多的属龙,而且大多装裱了,还算仔细地展在墙上。各种矫健的神气的,从浩繁卷帙里跃出,龙须卷做一堆,之下有云气与青天。

 

桌上搁着几张简笔,用墨很是寥寥,也是以鸟和龙为主,看上去似乎是用来捏糖人的模板,被镇纸压着。隔太远看不清楚。

谢怀翎一个人住,唯一的一间客房积了厚厚的灰。荆轲动手把客房收拾得至少能住了,谢怀翎把正厅整理得至少能下脚了,高渐离去附近的酒楼里点了个席面回来,晚饭和这一晚就凑合着过。

有酒有肉。夜晚有风。

 

第二天谢怀翎主动提出来带他们四处走走。本地人带路的方式就是专门挑冷僻的巷子钻来钻去,几乎都是城中的矮屋子,看不到一点矮城墙的边。转得灰头土脸,荆轲高渐离还只能看着前面的谢怀翎依然容光焕发。

这一天看来看去的小物件四只手数不过来。

最开始去的地方是削竹篾的,看那个规格原本以为是要用来做扁担,没曾想看他们磨了半天却磨的十分光滑,看上去也不像是扁担的做法。直到他们拿出了皮面试着在骨架上覆盖,荆轲才诧异地向谢怀翎问道:“这是风筝?”高渐离亦挑眉。

谢怀翎捏着袖子笑出了声,问句似乎正中他下怀,这就转头向旁边看着他们干活的姑娘喊道:“看嘛,客人到现在才看出来你这个东西是风筝,早跟你说不行了吧。”

那姑娘站得并不远,显然是听见了,但连眉头也没动一下,还是举着很长的麻绳测量应该裁多宽多长的皮面。簪子上挂着的翎羽形状的镂空银饰不时随着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轻轻晃动,没有理会旁边站着的人什么表情。

谢怀翎吃了个瘪,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但还是自讨没趣地凑到姑娘旁边提醒道:“记得竹篾不要磨太薄,容易吃不起重量,会折。”

那姑娘这才一眼瞥了过来:“要你提醒什么,好好画你的鸟去。”

谢怀翎本来也晓得她有分寸,不情不愿地领着两人往堂后去。

堂后则很明显地看得出来是无数只风筝了,由凳面大小的到桌面大小的,蜈蚣和蝴蝶相亲相爱,龙被埋在云堆里难以脱身。角落里堆着无数个线筒,每一个的线都长而柔韧,可以让风筝乘着风飞到离云更近的空中去。

 

第二个地方几乎就是街对面,是个满地刨花的铺面。铺面狭窄而拥挤,但是位置奇佳,几乎每个角落里都能捞到一把阳光。

狭窄拥挤到阳光也只能见缝插针。

满地都是刨花和木制的东西,有织布用的纺车也有荆轲和高渐离上一回在投宿的人家院子里看到的提水可以省力的小装置,有模型也有正常尺寸。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比巴掌略大的轮子,主人家也在地上,正蹲着在手上拼接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他在鼓捣一根应该是用来接上轮子的木条,谢怀翎的影子挡了他的光线,他胡乱地驱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没看见我在忙么。”

谢怀翎于是往旁边绕了两步把不争气的影子挪开,向正在打量这个又很别具一格的年轻人的二人介绍道:“他想证明的是跑得够快说不定能飞起来。”

“……可惜到现在还没有造出来跑得够快的东西。”

店主看上去也没有生气,只不过到这时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把三人都赶了出去,之前入内端茶刚刚听到声响才走出来的学徒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了笑。

 

七弯八绕又走到了城墙根,低矮的、几乎一跨就能走出去的城墙旁支着一个简陋的凉棚,

凉棚下搬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有砚台和几支挂着的笔,桌角边有一个洗笔的木桶,旁边有个较小的桶,盖着盖子,荆轲问里面是什么,谢怀翎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摸出一把小米在地上均匀地洒几颗。动作看上去就很熟练,周围的鸟大概也混得很熟,飞过来啄食。

还有没完成的画摊在桌上,也说不清是一幅还是一组,画的不是完整的鸟,而是用墨线画出了鸟类飞起来时的翅膀的弧度和姿势。

想象得出来平日里一个书生在凉棚底下眯着眼在纸上勾勒的场景。

谢怀翎又洒了几把小米,拍了拍手带他们去看城墙。

按地势城墙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最高的也没有超过脖子,望出去还是能看到城外空旷的荒野,城墙上的石雕一幅一幅地看过去,高渐离默数,从最东走到最西一共三百十四幅,有龙和祥云,有鸟和树木,还有经年累月积攒的青苔。

逐一看了过去,天色将晚,三人回到了谢家。谢怀翎还是一推门就进去了,看上去从来没有落锁的习惯。

城墙为什么修得这么矮?

谢怀翎一笑,夹着一筷子榨菜放到自己那碗阳春面里,慢条斯理地匀了匀,问道:“两位相信有龙吗?”

荆轲笑得尴尬,高渐离思索一会答道:“原先是不信的,现在觉得哪怕真的有也没什么。”

 

翎州自古是个版图最边上的闲散地,再过去是个掉下去不知道哪里能捞尸骨的高崖崖顶。城墙外边有许许多多别的城,蛮夷攻不到这里来,就算隔壁吃饱了没事造个反,翎州也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没兵也没粮,攻不攻下都一样。城墙修矮点,如果哪天真的飞得起来了,城里的人能看见;飞过的人,回来也能找着家。

 

荆轲忍不住问道:“就算龙真的存在,它们会飞也不代表你们能飞,相信它的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龙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我们相信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因为我们要做得比它更不可思议。”那时他眼里熠熠生辉。

荆轲估计是有点被打动,又没什么可以表达这个情的,包了当天阳春面吃完剩下的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的见闻,晚上荆轲高渐离谁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荆轲开了个头,问小时候有过什么愿望。

 

高渐离翻了个身,月光洒在他侧脸。看得见他闭着眼睛斟酌了一会儿,说:“小时候师父带着我走南闯北的时候,在茶馆歇脚总是能听到江湖如何,那会儿和师父讲,我想当个侠客。”

荆轲有些诧异,轻声问:“师父?徐先生么?”

“是他……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师父就是话本里那样的很厉害的英雄,也不明白他怎么就笑了起来。但是他说,这个愿望很好。好好去做,就可以实现。”高渐离说着说着有点发笑。没有这个问题他几乎想不起来还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好像又吃到了当时徐寒卓哄孩子似的买的麦芽糖,清香一直沁到心脾。

现在想来他当时就是在哄孩子。高渐离小时候也好哄得很,不开心了可以给他讲江湖趣事,做哪件事做得还不错可以奖励他一件江湖趣事,一件江湖趣事摆不平的问题,那就两件。可惜的是他当时总是忘记刨根问底,不问问徐寒卓为什么教得了他剑法,有一把好剑,还知道那么多江湖的事。

师父说,你得好好看看这山川江海,再去做点什么让自己舒心的事。

一时气氛有些沉默。

荆轲也想起来什么,长“噫”了一声,感叹道:“我倒记起来,我弟弟问过我为什么人飞不起来。我跟他说当然是因为你没有翅膀,小孩儿就自己拿两个大风筝绑了绑假装自己是只鸟,差点从树上给我飞下来。我捉下来打了一顿之后才老实。让他来翎州,大概会觉得志趣相投。”

高渐离说了一遍自己小的时候拿树枝当剑瞎比划的事,说到树枝尖给徐寒卓难得一件好衣裳划破了一道他被罚扎马步。扎完马步师父已经拿借来的针线勉强把那一道缝好了,针脚歪歪扭扭的。

那个人就在记忆里再次鲜活起来。

荆轲忍不住跟着他的叙述发笑,门外不时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狗吠,两人开始有点睡意。

荆轲说:“睡吧。”

外头月色如水。

 

接下去几天谢怀翎大部分时候还是出了摊子的,荆轲高渐离占着他的桌椅看他怎样涂出那些糖人儿来,也看他怎样观察和描画鸟类飞翔的姿势。改在日落的时候去拜访各处不同的人。

似乎都有些不同常人的怪脾气,习惯了看上去也并不讨厌。

东头是有个打铁铺子,暮春未至,外面的风还凉爽得很,走进去感觉是个火烧正旺的巨大笼屉,热浪扑面。铁匠赤着上身做手里的活,额角冒汗。

他会修侠客们的剑,也会打日常用的锅,那些做来正巧糊口,但他最常琢磨的是桌子上摆着铁制的箭杆和头,和怎样制作才能既轻巧又牢靠地链接一些原料的小零件。拿上手觉得肉都熟了。

铺面退出来是一个空旷地,一旁摆着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靶子,这边的是个少年,常常在铁匠铺里打下手,帮不上忙的时候日复一日地搭弓射箭。他仔细地观察箭矢运动的轨迹,但铁箭并没有较木杆的箭慢上多少,他只能再试着射出一支,更多支。

还有许多长得十分有特色的箭,比方说在尾巴上拉了个喇叭似的纸圈来延缓风速的;或者别出心裁的方式,比方说往天上射看它能到多高再掉下来的。

一个“试”字拿不同方式写千遍万遍的,荆轲只服翎州这一群人。

 

日落前谢怀翎收了摊子之后他们第一次去看了翎州最边上的那个高崖。高崖雄险,当然是有尊严的,也有名字,叫“青冥崖”。从崖顶望下去能看到山崖腰间浮动着的云,更远处云间时隐时现的山川江流,有各种不同而且瑰丽的颜色。

天边是一片橙红和灿金的云,太阳缓慢地下沉,一直沉到远得看不清的地方。

待暮色四合,他们起身回城去。

谢怀翎告诉他们:“不看一看青冥崖,算是白来了翎州。”

荆轲踩了一脚高渐离的影子,感慨道:“总是说人想飞这件事异想天开……人不会飞这件事才真是终身大憾。”不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不能看到太阳到底在哪里落下。

“所以才要圆满他。”高渐离接口。

谢怀翎想了想,觉得没有更多可说了,就诚恳地许诺道:“晚饭吃什么都可以。”

于是当晚三人吃祥云饼吃了个爽。

 

 

 

完全去除偏见去看以后似乎什么都还不错。荆轲和谢怀翎交流自己弟弟小时候想飞的糗事,同做风筝那一家约好到走的那天买个好看的去哄弟弟高兴,高渐离粗通丹青,和几位研究这方面的一起洒小米喂喂鸟。

一路刀光剑影,在翎州只看看春和景明、微风拂柳,仿佛提前进入养老的时候。

——哪怕就在这里养个老,荆轲也不愿意放弃闹腾。

他和高渐离抽了两三天的时间绕着城墙走了一圈,仔细地把石砖上的镂雕都看了一遍。沿路做的闹腾事,大概有和铁匠铺旁边那位讨论,箭矢原本应有的轨迹是平直往下掉,至多维持一段时间的飞行状态而不能研究如何飞起来;还在研究小型号纺车那位,和他讨论了许久炸烟火用的火药能不能用在这里的反冲来叫它跑起来,或者向上叫它飞起来;和那个做风筝的姑娘打赌,大风筝也没有办法承重,更大的风筝很有可能飞不上去,不如往下走走心,可以去青冥崖上一试。

小学徒心情沮丧,连着三天没有出热得像笼屉的铁匠铺。

满地刨花的铺面外面一年中难得扫干净了几天,因为第一天点炸药的时候差点走水,此后天天都像是过年的爆竹声更是叫人不胜其扰。

姑娘不信他这个邪,没有放弃做她的大风筝,做出来一开始很成功,从后来开始尝试往风筝上绑石头开始越来越难以放飞,越绑越重,还没有等重到飞不起来,连石头带风筝差点砸到人。

养老的翎州也鸡飞狗跳了。

 

那段时间总是晴朗有风,站在空旷地衣袂飞卷,春风送来花香和青草香,孩童永远飞不腻风筝,飞腻了也能找些新奇的玩法。那些是整日安定不下来的。平素文静的都是整整齐齐收集许多个小匣子的羽毛。

高渐离也开始和翎州的人们提起路上碰到过想为官的书生,谈起他对翎州的好感;和想做女侠的小姑娘,提到她在床头挂着集市上买回去的翎羽。荆轲下意识摸了摸空空的袖子,本来在里面的酥糖已经给出去了,那时小姑娘笑得比糖还甜。

面前一开始不信风筝承不了重非要试试才肯认栽的大姑娘就不依了,她看上去很想要立时去结交一下然后把人引为挚友,于是还打抱不平道:“一块酥糖怎么够。”

谢怀翎笑道:“你是想把自己囫囵卖给她了。”立马被瞪了一眼。

那段时间当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进展没有头绪。哪怕难得碰了一次面,也就插科打诨一会,每个人分别了,继续去走自己的思路。唯一特别一点的大概是那天走的时候开始下雨,突然极了。

铁匠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冒雨走了,另外几个人的地方也离得很近,只有一家,唯一还有两个外来客的一家距离不尴不尬。于是墙角唯一一把伞就借给了谢怀翎三人。

一把旧伞,伞下的空间挤三个大男人什么滋味真是难以言说。

 

看上去最庞大的荆轲被分配在中间撑伞。雨点噼啪打在伞面上,风见鬼地大了起来,路旁的树木叶子想要飞身起来,旁边的枝干牵扯着它们,就像路中央风吹着伞,荆轲扯着伞柄不让它飞出去。

大雨里这伞就像一叶孤舟,向上向下翻和摇晃。荆轲努力让三人都不被雨淋湿,结果就高渐离领情地勾住他的肩膀尽量和他靠近一些,旁边谢怀翎不解风情得很,也不知道凑近一些。

这人一开始似乎只是在旁边看这风到底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久而久之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障,时不时要抬头看一眼,仿佛这伞就是他看对眼的姑娘,一眼两眼看过去可以看一辈子。

荆轲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激灵,但仔细看他的神色,还真像。

推门时谢怀翎才醒过神,根本迈不动步子,喃喃自语道:“之前怎么没想到!之前怎么没想到!”但根本没有说到底想到了什么,转头折返回去。荆高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无可奈何,只能撑着唯一的伞跟着他走,走到铁匠的铺子里头。

声势浩大的雨也没让炉火冷下来,反而是让铺子里更闷了。摇摇曳曳的火光映着铁匠专心打磨物件的侧脸——这家伙看上去也才坐下没多久,浸透了鬓角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学徒占着墙角的矮桌子,正在尝试把一条弯了个尖端的铁丝和一个轮盘连接起来,都没顾上给荆轲高渐离一个眼神。

把伞搁在墙角,三人站在旁边等他把手上的物件打磨完了才坐下。

谢怀翎前前后后尝试开口几次,但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讲,懊丧地一拍额头,最后跑到墙角把旧伞抄了起来,撑开之后不由分说地将伞柄塞到了铁匠手里头,过程中蛮不讲理地甩了他一身雨水。还有几滴雨水顺着伞尖飞进炉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灼热的温度里。

铁匠没顾上介意这个,他顾着的是谢怀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表达能力,然后照着谢怀翎说的,抓住伞柄猛地向下一沉。

他明白了为什么谢怀翎说不出个所以然。

伞随着手的力气下坠,但同时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它下坠。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总之伞骨没有不堪负荷,伞面看上去甚至纹丝不动……然后旧伞开始抖动。那是铁匠的手在颤抖。

他再试了一次,比上次少一些的水珠飞溅开,学徒也不研究他的稀奇玩意儿了,直勾勾地盯着这边,另外三人也同样盯着。铁匠没有把伞收起来的意思,他端详着伞的构造,合起再撑开,摩挲伞柄,思索伞面和伞骨的构造。

谢怀翎深呼吸,然后轻轻地问道:“试试?”

铁匠斩钉截铁地答:“试!”嗓音干哑得近乎焦躁。

外面的雨还在下。

 

雨停后荆轲在众目睽睽下站在二楼拿着把伞往下跳,好险两脚着地趔趄了一下,看上去差点摔断腿,就这样还不忘了顺便抖了抖伞看有没有坏。而事实上伞骨弯折得已经抖不回来了。谢怀翎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高渐离脸黑。

之后,所有人意识到,似乎不能完全做成一把伞的样子。于是开始焦头烂额地尝试最轻简单最牢固的构造,反复争论用什么材料。每天都是不知长短的尝试和驳斥。

不知道谁说等做出来去青冥崖上试,很快就被反问让谁来试。

没人答得出来,反而是这段时间比往常更沉默的铁匠铺学徒,最后不给面子地开了尊口,慢吞吞地说:“和箭矢有点相似,这种飞都是不可控的不是吗?”

荆轲揉着差点摔断的腿,眉尖猛地一抽。高渐离接过那把破伞往地上一丢。

那做风筝的姑娘捏了捏眉心,说:“行了吧行了吧,不管是飞上去还是掉下来,都说了要试。哪怕是从青冥崖掉下去没摔死也能算个进展。这不能叫人试……太危险了,不行就先做个小的,绑个鸡蛋丢下去看看能不能不碎吧。”

事情就这么拍板了。

 

鬼知道那段时间他们经历了什么。

没有人总结得出来当时他们用什么言辞来反驳一切不合理的论点,不知不觉漏掉了一顿饭的日常生活。梦里好像都是铺天盖地的伞伞伞伞伞,茶馆书坊都撤了白蛇传。

疲。

谢怀翎日日叼着笔杆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摊子上,有时候锅里的东西烧干烧糊了也顾不上。图纸画废了就塞到灶火里,留下一小捧灰烬。

他们在做一件事,从前没有人做成功过,没有葫芦给依着画出瓢。盲眼的人要靠想象来描述“光”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大概也不过这样。

某个又忘了吃午饭结果饿得不行的下午,三个人偷偷摸摸在灶头烤了几个地瓜,一边喊着烫一边坐在暮春的阳光下。那天地瓜甜得可口,天空蓝得很淡,云堆得很厚,远隔着九重云霄,却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三人一边吃着地瓜一边看云,云卷起又舒展,始终堆叠着。

就像云端有城池。

 

城里究竟有什么呢。

 

这一折腾勉强揪住了春天的尾巴,与初来乍到那天差不多的一个黄昏,荆轲看着那个他和高渐离加起来四个巴掌就能比得上大小的玩意儿有些无言。天色也晚了,绑个鸡蛋丢下去也得是明天的事情。

天边被太阳的余晖烧得通红,几人在铁匠铺前道了别。约了明天青冥崖的热闹,翎州的夜晚就有些令人辗转反侧。但最后,整个翎州都沉睡了。

荆轲和高渐离都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们眼前是刚来时翎州低矮的城墙,墙上有青苔的痕迹;翎州也依旧是那个翎州,巷里胡同弯弯绕绕,能把人转得眼晕,爱吃糖人的小娃娃,风筝刨花铁匠铺都在,性格各异的人们也都在,连黑狗屁股上一块没皮的疤都一模一样。人们面面相觑,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又死活记不起来。

铁匠铺的学徒又开始重复射箭。

谢怀翎还是画他的鸟,荆高二人心头一股说不出的不对劲,沿着城墙根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点比较明显的不对劲的地方——他们数过的三百十四幅和龙有关的砖雕,一幅也不见。

墙砖上没有被磨平的痕迹,仿佛它们生来就是那样,从没有被雕刻过。高渐离的掌心贴在墙砖上,摸了一手的青苔,还没来得及找点水洗一洗,近处便似乎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

不知什么东西的啸声响起来的时候,低矮的城墙——或者别的什么——抖了抖身上粘上的讨厌玩意儿,细碎的砖和沙扑簌掉落,而后那东西,或者说城墙,盘旋而起,在半空中俯首注视着翎州。

 

鹿角、蛇头、兔眼、蛇项……存在于无数卷轴中的生物突然跃出纸面来,只有无畏的小孩子敢指着那物的头,嚷嚷一句“是龙!”

离得最近的荆高二人硬生生停住了想要往后退一步的腿,在较近的距离上发现那龙的眼睛里似乎有笑意。

有人想走近了观察,有人单独在心里头雀跃或是不可置信。

可那就是龙,是许多人嗤笑翎州不切实际的一个理由,是传说里吐纳云气的古老的物种。哪怕是再坚定的翎州人,此刻的激动也像第一次相信有龙那样。

龙对此似乎并不讨厌,它再次长啸一声,往天空飞去。

 

梦醒了。

当人们意识到这是个梦时,他们想起了漫长梦境之前约好的,纷纷往青冥崖走,去看看这次设想能否成功。

有人谈起昨晚的梦境,然后诧异地发现与对方的梦境是一样的。

荆轲和高渐离特意去城墙边走了一圈,发现砖雕都还在,龙鳞龙须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到眼前。

几个被勒令待在家里的孩童兴冲冲地往前面赶来,大人们只好停下脚步等那几个小鬼头。却看见他们纤细的手掌里有一个薄而宽的物事,青色的,好似一块巨大的鳞片,正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梦还在继续。

 

 

 

 

这篇章的最终,述完那个离奇的梦之后不知何故缺了两页才接了下一个地方。撕得很整齐,我猜想或是少了那次“试一试”的结果和两人告别翎州的光景。

 

总之,多方辗转中,从大略的位置和《隐州杂记》中微少的信息得来,朋友和我都认为翎州应当就是现在的云州。在西南角,在一座雄伟的高崖之上,城墙低矮。

有所不同的是,现在的云州商人络绎不绝,总有人要去讨云州那些新鲜器物的经。也没有人再拿什么想飞的梦来耻笑云州。

朋友和我喝酒的时候,一致都觉得翎州似乎更有意味。

“或许是还在坚持,坚持了这么长久,只是外人不知晓吧。”朋友说。

翌日,我们启程往云州去。

路上阳光不错,微风拂柳,抬头望望天,云积得很厚。

 

就像云端有城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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